
成功美術館館藏《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忝為“成功美術館”館長,每天上下班,看慣了四壁名家巨擘的書畫大作,“曾經滄海難為水”已形成審美疲勞。突然有一天,展廳邊上懸掛的一幅精致蠅頭小楷,因為是鄉黨何裕(字聚川)的,便多看了一眼,其中一句"忽憶君臥在病榻",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所懷何人?接著便仔細從頭讀到尾,不看便罷,一看精神競為之一振:一曲長歌一個夢,生死契闊動心魂!35韻70行的長詩,雖未具名,但我看出追懷的競然是孫藝秋先生!孫先生既是我的師長,又是無所不談的文友!那種銷骨冶魂的思念和哀痛,象火焰在字里行間燃燒,我被瞬間點著!作為一名嚴謹不阿、斗酒率意的書法家,何裕的形象也被瞬間顛覆,此刻化為激情四射的古典詩人!長詩用古歌行體,如滔滔大河,一瀉千里。既有杜甫的沉郁頓挫,又有李賀的詭異怪誕,對老友的追懷軫悼之情,躍然紙上。

成功美術館館藏《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局部一
何先生留世的墨寶不少,但他的詩詞寫作(別說如此之長詩),卻鮮為人知,詩書雙璧,更堪隴上遺珍,極為罕見!若非情不能己,那時已77歲高齡的何先生,何以能用這等小楷,寫那么長的詩,且一氣呵成,意蕩腸回,用一個詭秘的夢,把對友人的一生作了高度的概括,對二人的友情“君撰宏文我書字”“君文我書傳藝林”也作了生動的描繪,字里行間,充盈著對友人才華的贊美,和對其坎坷一生寄以深切的同情!末尾尤為精絕:“君詩每多長吉語,時聞秋墳鬼哭聲,寒塘鶴影君已去,冷月冷燭葬詩情”情切意遠,冷峻逸美,讓人扼腕!幾與白居易非常有名的悼元稹詩比肩:“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成功美術館館藏《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局部二
孫藝秋何許人也,競讓這位大書法家“輾轉反側不能寐”?孫藝秋先生是一位才華橫溢又生途坎坷的學人,出生于河南安陽,少年就展露才藝,20出頭就和丁玲、冰心等同刊發表新詩,后到臺灣大學任教,不久又返回大陸參加解放軍轉戰,解放初旋到蘭州大學中文系任教,長于唐宋詩詞研究,因臺灣那段經歷,一路挨整,生不得志,后調到西北民院任教,與何裕志趣相投,惺惺相惜,新時期兩人合作的《皋蘭山鐘銘》和《嘉峪關碑》,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蘭山石坊記碑》(甄戴明書),也出自孫藝秋先生之手,立于碑前,那種簡約通泰、文氣彌漫的感覺,仿佛先生宛在。

成功美術館館藏《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局部三
我曾仰慕先生,幾次乘便去拜訪他,先生儒雅睿智,學識淵博,是個通才,說起考古,也頭頭是道,許多藏家上門讓他鑒定,他一眼就能看穿真假。先生與九葉派詩人唐祈也關系甚篤,曾送我一本他未正式出版的詩集,新舊詩都有,卻連個封皮都沒有,簡陋的裝束,讓人頓生凄涼。

成功美術館館藏《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局部四
孫藝秋比何裕年長3歲,于1998年仙逝,得壽80,此詩就撰于孫先生溘逝當年,可見何先生傷友之巨痛,非賦長詩無以排遣!17年之后何先生也駕鶴西去,與孫藝秋老友天堂重逢,詩酒對飲。何先生駕鶴前一年,我還去先生家拜訪,他已身染沉疴,行動不便,目光呆滯,昔日風采蕩然無存。憶及由我行文,先生書就的碑也有兩處,可我從未向先生求過字,先生得知后,面含戚色,臨別為我簽名贈書,已手顫不能成形,不禁令人悲從中來。
—— 吳辰旭 2022-1-12日草于成功美術館
(作者吳辰旭先生系作家、詩人、藝術評論家,甘肅成功藝術研究院院長、蘭州成功美術館館長)
附:何裕悼孫藝秋長詩
冷月寒照冷夢亭,
故人解鞍初登程。
問君策馬欲何往?
答言欲去安陽城。
安陽是我生身地,
掃墓焚香拜雙親。
復有弱弟在津門,
昏夜思念不勝情。
忽憶君臥在病榻,
不宜整裝有遠行。
細視君貌異平日,
軒昂矍鑠殊有神。
冠帶不似今人裝,
寶馬軒車異平生。
峩峩高冠足登靴,
扈從如云復揚旌。
手捧詩卷如朝圣,
寶匣珠光耀眼明。
駕言篷萊開詩會,
詩壇會友將遠行。
我欲復問語未出,
但笑不言請回程。
言畢拱手飄然去,
惟見前路揚飛塵。
砰然一聲夢驚覺,
但聞時鐘報五更。
情知此夢非吉兆,
輾轉反側不能寐。
豈非君已歸道山,
夢中相別辭故人?
想君前身應詩仙,
誤謫塵網至如今。
天上亦有詩酒會,
群仙夾道笑語迎。
轉悲為喜為君慶,
月落紅日已東升。
靜思與君論文日,
每多妙語驚四鄰。
我詩榆老飄錢晚,
蒙君擊節贊連聲。
君撰宏文我書字,
豐碑聳立嘉峪城。
蘭山鐘銘文清麗,
君文我書傳藝林。
去冬促膝相談久,
伏枕為我序翰墨。
雪中牡丹誠過譽,
愧我書翰實為精。
君出草稿切切囑,
囑我為之書條屏。
細視叮囑競何語?
有夢堪苦無夢悲!
八十高齡垂垂老,
尚有余事來了情。
振臂一呼老命終,
我聞此言暗震驚。
讖語亦自肺腑出,
令我悽悽倍傷神!
老來失侶實堪傷,
失群孤雁轍夜鳴!
我悲年華競虛度,
君經世路更不平。
八十一難今已了,
功成完滿證前身。
天降大任必多難,
勞其體膚苦其心。
君詩每多長吉語,
時聞秋墳鬼哭聲。
寒塘鶴影君已去,
冷月冷燭葬詩情!
——戊寅秋聚川于竹節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