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3
[元代]趙孟頫《蘇東坡小像》,紙本水墨,尺寸不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軾是『宋四家』中極具表意風格的書家,他繼承了鍾王書脈,更是唐代書法傳統的發展者。文章梳理了蘇軾書法的取法情況,對涉及顏真卿、徐浩與李邕的相關問題作了重點辨析。同時,從取法貴變,文人格調,拓展李、顏書路三個方面,闡論了蘇軾書法的變法路徑與貢獻。
書法史上,蘇軾是曠古奇有的巨匠。啟功《論書絕句》評曰:北宋書風,『蘇黃為一宗,不肯受舊格牢籠,大出新意而不違古法。』又稱:蘇軾的書法境界,『正如其詩所喻,繞樹春風,化工同進者。』評語精要地指出了蘇軾變古法、出新意、抒胸臆、尚自然的書法特點。從這個意義上說,將蘇軾視作北宋尚意書風的典型代表是毫不為過的。但有的美學家為了凸顯蘇軾對于文士心理的開創意義,便下論斷:『蘇的文藝成就本身并不高,……畫的真跡不可復見,就其他說,則字不如詩文,詩文不如詞』。[1]該觀點的臆斷之處在于對蘇軾書法本身及變法意義缺乏一定的了解。研究書家的藝術史,來處(即取法)是必談的,而評價他的書法造詣,以及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其變通的途徑及成就也須明確。但若是深究下去,這里面還有一些值得推敲的關捩。例如,取法的依據本應源于書家自述,或是弟子門生的傳載,但有時我們偏偏會發現實際風貌與文獻記述相違。又如談到唐以后學書者的取法,依照常例,一般會言及魏晉與唐代,作為兩大書宗,二者的分處是否應該明確?再如,論及一位書法巨匠的造詣,學者多從傳統文化的角度探究深層次根源,那么思想與書風之間的對應關系到底如何?此類問題還有不少,情況也較復雜,如不加厘清辨析,我們對核心問題的闡釋一定不能如意。所以藝術史研究,廣泛地材料爬梳、破除常規的思考、邏輯關系的重構是一種重要的方法。
宋 蘇軾 《行書寶月帖》
曾讀專文闡論蘇軾的取法與變法,用了類似『變法準備』的標題。鄙以為,這是一種行文定式,憑蘇軾『無意于佳』的思維方式,定然不會為『變法』而去刻意準備——若如此,離真正的變法出新,去之遠矣。但不可否認的是,在蘇軾的思想世界里,很早就存在著不受藩籬束縛的出新意識。這一點在葉夢得的《石林燕語》中便記述得很清楚,[2]一句『想當然耳,何必須要有出處?』便已顯露了二十歲蘇軾的卓犖才氣與創造意識。在其早年學習傳統經典的經歷中,持敬畏、重思變的觀念是交織在一起的。
蘇軾家學深厚,學書十分勤勉,曾言:『方先君與吾篤好書畫,每有所獲,真以為樂。』[3]又云:『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錠,不作張芝作索靖。』[4](曹寶麟考訂此語是蘇軾早年所作[5])從他留下的諸多論書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對魏晉法書的敬畏以及對張、索、『二王』等前賢的追慕。蘇軾以『精穩』評《遺教經》,以『超然』題晉人帖,用『高逸』贊王獻之書,魏晉書法中恬淡蕭散、從容不迫的精神是他品評書法的重要標準。在《題王逸少帖》一詩中,他對張旭與懷素草書疾寫,故作姿態的方式,進行了批評。詩末云:『為君草書續其終,待我它日不匆匆。』何為『不匆匆』?即草書應從容不迫而書,這種富于林下之氣、蘊藉自然的魏晉書格是最為蘇軾贊賞的。蘇軾極推崇陶淵明的作品,也曾以陶氏詩風評價智永的書法,認為其『精能之至,反造疏淡。』『精能』是從法的角度,評價智永書藝之精妙,而『疏淡』即認為智永的書格達到了魏晉前賢恬淡自然的境界。
宋 蘇軾 《行書治平帖》
蘇軾對『鍾王』書法評價頗高,認為『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6]那在早年學書取法上,他是否受到了『鍾王』的影響呢?從現存文字資料中,可以發現不少其習覽『二王』法書的事例。如黃庭堅說:『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7] 。又《仇池筆記》卷下中有『硬黃臨二王書』一條:『王會稽父子書存于世者蓋一二數也。唐人薛、褚之流,硬黃臨仿,亦足為貴。』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也提到:『(軾)幼而好書,老而不倦,自言不及晉人,至唐褚、薛、顏、柳,仿佛近之。』何為『不及晉人』?自然是一種謙辭,但同樣也說明了蘇體與晉人的淵源。那么,蘇于『鍾』之取法到底如何?文獻并沒有直接的記述,而從其二十二歲所作《奉喧帖》和三十二歲所作《自離鄉帖》等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鍾王』的痕跡。尤其是《自離鄉帖》與鍾繇的《白騎遂內帖》頗為相似,『遂』與『動』字幾乎如出一轍。而《自離鄉帖》中的『敢』『安』『在』諸字,橫向舒展的筆畫以及略帶古拙隸意的捺畫收筆,也顯示了鍾書的特點。此外我們還發現,蘇軾在豎勾、戈勾與豎畫的起筆,橫畫的收筆上采用了逆重的處理方式。所謂逆重之法即指起筆逆鋒重按的書寫方式,這種書寫方式與『鍾王』明顯不同。『鍾王』筆觸清簡而自然,不論輕與重、藏與露、轉與折,均是順鋒而為。而在蘇書中,逆回、逆藏的痕跡則很重,這種書寫習慣一直延續到他的晚年。該筆法的形成,竊以為或更多因于唐人。從一定意義上說,對于魏晉與唐人書法的取法,蘇軾更偏于后者。他認為到了顏、柳,不僅融集了前代的筆法,更在此基礎上,『極書之變』,故此 『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8]唐人開啟了一種新變的規范,這種規范無疑對于重思變的蘇軾更具有一種吸引力。
宋 蘇軾 《行書凈因院畫記帖》(局部)
蘇軾對唐人書法的取法,一般會提到顏真卿、徐浩與李邕。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九《跋東坡自書所賦詩》云:『少時規摹徐會稽,筆圓而姿媚有余。中年喜臨顏尚書真行,造次為之,便欲窮本。晚年乃喜李北海,其豪勁多似之。』這段文獻常為后世研究者反復引用,但如細究,其中有兩個問題值得思考。其一,蘇軾學習顏真卿是否在中年(其卒年六十六,中年至少應在四十歲以上)?其二,時人與后人屢稱蘇軾學習徐浩,為何蘇軾本人并不認可?從蘇軾二十四歲所作的《奉喧帖》和三十歲的《寶月帖》(此帖是目前存世最早的蘇軾墨跡書作)中,明顯可以看到顏真卿的影響。如《奉喧帖》中『大』『奉』『書』『次』『意』等字的筆意均可見《爭座位帖》的影子,而《寶月帖》中『事』『及』『問』『勝』諸字的體勢也分明是顏體。所以從蘇軾的學書歷程看,他早年受到了『鍾王』與顏真卿的共同影響,顏字寬博的體勢、厚重含蓄的筆法,對蘇體的最終形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至于『中年喜臨顏尚書真行,造次為之,便欲窮本』這句文獻的內涵,并不是說蘇軾到中年才學習顏書,而是講經過長時間的臨池積累后,他最為顏書清雄的氣質所吸引,在臨習中也更注重提煉顏書之『神』。須臾間隨便臨寫一下,便把顏書之『神』(『本』)展露了出來。對于取法徐浩的問題,一直頗富爭議。黃庭堅的題跋說得很清楚:『規摹徐會稽』。但偏偏蘇軾自己并不承認,他說:『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謂似徐書者,非也!』[9]不僅蘇軾自己不認可,蘇軾之子蘇過也是極意否定。他說:『(軾)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10]這是一段公案。按蘇、黃如此近密的關系,自然不會妄語,那為何他的觀點會與蘇家父子相抵牾?曹寶麟的觀點是很有道理的。他認為,這與黃庭堅對于徐浩的評價有關。
黃氏云:『唐自歐、虞后,能備八法者,獨徐會稽與顏太師耳。然會稽多肉,太師多骨,而此書尤姿媚可愛。……』在黃氏看來,徐浩寫得最好的也只是『姿媚』,而一般情況則是『多肉』。多肉微骨者為墨豬,而『墨豬』之誚正是蘇軾最為忌諱的。[11]
文人書法最看重的是內含的精神氣質,無論其形質多么秀美華麗,如果落入俗格,那便無方可醫了。所以,蘇過在講『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之前,加上了一大段引語:『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于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這段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即蘇軾的書法之美源自胸襟,具備一種至大至剛的氣象,絕非泥于嫵媚者可以比擬。但是氣象終究要通過形式呈現出來,蘇軾早期學書中的『徐書』痕跡也不難察觀。徐浩目前主要流傳存世的楷書作品有《不空和尚碑》《李峴墓志》,行楷書作品有《朱巨川告身》等。《朱巨川告身》在《宣和書譜》有著錄,后世也經歷過鮮于樞、董其昌等人的藏鑒,真偽也頗富聚訟。但有兩點不可辯駁:其一,該帖是中唐人手書;其二,其書風肖似徐浩。內府密藏的法書,蘇軾很難有獲觀的機緣。但唐宋相接,在宋代唐人書跡遺存非常多,故唐人筆法對宋人有著直接的影響。傳徐浩《朱巨川告身》,筆意厚重穩健,尤其是前文提及的逆重筆法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結合蘇軾的書跡來看,這種淵源關系是顯見的。從成熟的蘇體體勢而言,傾側趨扁是其總體特征,有些研究者往往把蘇軾蟄居黃州的前后時期(元豐三年)作為蘇體成熟的重要時間節點,從文獻記載看,他也汲取了李邕書法豪勁欹側的特點。而實際上在他早期作品中,這種傾側趨扁的特征已然存在,只不過不像后期作品表現得那樣典型,這或許因于『規摹徐會稽』的影響。如蘇軾在三十四歲時所作的《治平帖》就很有代表性。這件信札是他寫給鄉僧的,初涉宦海,使蘇軾感受到了政情之復雜,進取與隱退的心理矛盾盈于楮墨之間。從書法藝術上看,趙孟頫在卷尾的一段跋語可為定評:『右二帖皆東坡早年真跡,與其鄉僧者也。字畫風流韻勝,難與暮年同論。』何為『風流韻勝』?即指清麗灑脫的『二王』書風。在《治平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蘭亭序》的影子,如『眷』『濛』等字筆意的婉麗細膩,『無』字下部四點的處理。但除了縱長的體勢外,還有些字例表現出明顯的趨扁特征。例如『恙』與『思』字下部拉寬,中部密結,字勢向一側傾斜;『應』字撇畫縮短,中部橫寬。而『就』與『院』的豎彎鉤厚重而峻長。這些恰恰是徐浩書法的特點,與『二王』的體勢與筆法有很大不同。由于缺少徐浩的行書真跡作為佐證,我們姑且以其楷書為例。徐浩楷書的體勢以橫寬為主調,重心偏下,在諸種鉤畫的處理上,往往會在沉實基礎上強化一種峻拔銳利的特色,如《不空和尚碑》中『戒』『氣』『禮』『應』諸字的鉤畫就很具典型性。在上述方面,蘇軾的處理與徐氏頗為相似。
宋 蘇軾 《行書廷平郭君帖》
當然,任何一位書家在學書取法的過程中,個人習慣與情性一定會參入其中。因手疾而采用回腕法的何紹基就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他臨的漢碑基本呈現出近似的面貌,這和他的執筆習慣有著必然聯系。蘇軾的執筆法怎樣?黃庭堅曾說:『公書字已佳,但疑是單勾,臂肘著紙,故尚有拘局,不敢浪意態耳。』[12]又陳師道記載:『蘇、黃兩公皆善書,皆不能懸手。逸少非好鵝,效其宛頸爾,正謂懸手轉腕。而蘇公論書,以手抵案,使腕不動為法,此其異也。』[13]通過這些文獻我們不難推知蘇軾的執筆方式:『以手抵案』,斜管『單勾』,腕不動而指動。這種執筆不僅會影響揮運時的左右并發(即黃庭堅所謂的『左秀而右枯』),也會造成字勢向左下角傾側,這也是蘇與徐雖同為橫寬體勢,但較其更趨于左下傾斜的原因。在取法過程中,情性也是影響因素之一。性情含蓄溫斂者,常常筆短趣長,而曠達豪邁者則多會夸張取法對象的特征,蘇軾無疑屬于后者。除了寬扁欹側的體勢,厚重而風骨外現的鉤畫成了蘇體的重要標志,其長度與力度都較徐浩更為強化。黃庭堅曾說:『東坡書,彭城以前有可偽,至黃州后,掣筆極有力,可望而知真贗也。』[14]『掣筆』即指利用筆鋒彈性,重按后拉拽筆鋒彈起,可見蘇軾在書藝老成之后,更會依據實際情況,隨性而易,變化出新。
蘇軾的書法能夠名耀青史,是由于他在人生的中后期做到了變法出新。在學書的歷程中,對前賢持敬畏固然很重要,但若要成為大家巨匠,重思變則更關鍵。蘇軾的變法,并不是鼓努而力的,它源于性情,因于文章,來自經歷與修為。
研究者在談到蘇軾藝術風格(詩文與書法)成熟問題時,常常會提到宋神宗元豐三年這個時間節點,該年蘇軾幽居黃州,自此以后,他創作了諸多代表『蘇風』的名篇佳作。林語堂在《蘇東坡傳》卷三中便以『老練』作為題目,對蘇軾的藝術格調進行了闡論,他說:『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15]這自然是從文學的角度而論,但文與書的創作俱本于作者的思想。思想對于藝術形式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我們不能武斷地說某種筆畫與取勢就是孔孟或是老莊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思想背景與經歷修為一定會對作者的形式運用產生重要的影響。元豐三年以后,蘇軾創作了《榿木詩卷》《黃州寒食詩卷》《前赤壁賦》《李太白仙詩卷》《祭幾道文卷》《渡海帖》等諸多經典名作,盡管這些法書的字體有所不同,但綜其特征,我們可以了解蘇軾書法的變法路徑與貢獻,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取法貴變,變由心生;行云流水,自然本真。蘇軾言:『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16]這句話既闡明了己書是有取法依據的,精心書寫可見唐人矩矱,又強調了他能在規模先賢的基礎上,不墨守成規,隨性而變。蟄居黃州之后,蘇軾對禪宗與道家頗感興趣。禪宗主張『心無定相,心體無住』,故蘇軾學書取法,也講究隨心而變。何為『更放』?啟功解釋謂『乃諧謔語,謂不成字也。』其實蘇軾再怎么『放』也不會不成字,終究是有根可尋的,只不過他不是『刻鶴圖龍』,而是遺貌取神,心注六經。這種對經典的學習,是一種發展性的解讀,若沒有『心』的參入,則為隔靴搔癢,或成木雕泥塑。蘇軾曾作《次韻未黼二王書跋尾》,中有句云:『畫地為餅未必似,要令癡兒出饞水。』學書臨摹僅為形似是遠遠不夠的,關鍵要得神韻意趣,如此在運用時方能不離古法,又可以任心萬變。因此我們在蘇軾作品中既窺見了各家古法之『底』,又感受到他任意揮灑時由心而生、靈活運用的豐富之『面』。黃庭堅在《黃州寒食詩卷》后就跋道:『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為何會『未必及此』?這就是取法貴變、變由心生的能力,是一種根植經典的創變發展。在古代書家中,除『鍾王』外,蘇軾最欣賞的是李邕、顏真卿、柳公權和楊凝式,這些前賢的書法不僅有所本自,更重要的是能夠『一變古法』,『自出新意』。蘇軾書法變法之所以能夠成功,一方面源于天賦與識見,另一方面則與其自然本真的修為分不開。他曾論為文之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17]『定質』即是套路,而讀其詩文總可以感受一種不落俗格、活潑新鮮的思想在涌動。蘇軾的書法也以自然本真,不矯飾為要旨,其《和子由論書》云:『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俗世筆苦驕,眾中強嵬騀。』這四句講得很清楚,古人書法寧遲勿速,而世俗者往往任筆使氣、故作昂揚變法之態。實際上這是一種『苦』態,所以變法不易,而變后能夠平易自然、無作無妄更是一種大境界。
宋 蘇軾 《行書致運句太博帖》
其二,文人書法,格調為尊。在書法史上,真正具有獨立文人意義的書法開始于北宋,歐陽修與蘇軾無疑是先導者。文人書法推崇『文氣』,摒棄『匠氣』『村氣』『江湖氣』,講究文書相映,格調高卓,趣味本真,工拙由己,他們把書寫作為文人書齋生涯的基本事務。蘇軾是文人書法的倡導者,他曾說:『我生百事不掛眼,詩人謬說云工此。』[18]是確實『不掛眼』嗎?自然不是,這是一種以文視書的寬閑心境,正如歐陽修所說:『而區區于此,遂成一役之勞。』[19]那么,蘇軾書法中『文氣』到底體現在哪里呢?首要的就是格調,他評點歐陽詢、諸遂良、張旭、顏真卿等古代書家,莫不以格調氣質為尊。而書格因于人格,『敬其人,愛其字』[20],『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21]。我們在很多文獻中都可以發現蘇軾重人、崇文而『輕書』的言辭,這種貌似『輕書』的觀點,實際上是回歸了書法以文為本的宗旨。因此蘇軾筆下所書的內容,不僅有典雅深閎的辭章,還有富于情味的俚句。例如,他在《榿木詩卷》卷尾跋道:『惟榿不然,葉落泥水中輒腐,能肥田,甚于糞壤,故田家喜種之。』這種溫和親切的調子,我們在其書法中可以找到相似的形式對應——筆速平緩,力藏字中,體勢平和,雖欹猶正。文人書法的另一個特點即是反對矯飾與賣弄。蘇軾對懷素的評價很差,原因即在于他認為懷素草書風馳電掣,追逐世好,有刻意賣弄之嫌。所以對于筆速,蘇軾提倡從容舒緩,只有如此才能夠『蕭然自有林下風』[22],在他中后期的代表作中,這種優游不迫的文人筆致表現得極為典范。
其三,繼承并拓展了李、顏的書路。北宋之前,魏晉與唐代為兩大書宗,自唐末五代以后,推崇李邕、顏真卿的書法逐漸成為主流。在書法取法上,蘇軾受到楊凝式、歐陽修、蔡襄等人的影響,對李、顏進行了綜合性的汲取與發展。客觀而言,李、顏書風有分處也有合處。李邕書風源自『二王』,在保留王系筆法的基礎上,增強了筆畫的力度與硬度,橫向拓寬了字勢,故此有『北海如象』之譽。而顏真卿的書法則更異于魏晉,其取勢呈鼓狀,以平正為主基調,用筆豐厚,富于篆籀意趣,展現了唐代書法雄強磅礴的特征。蘇軾正是結合了李、顏的書法特征。他曾說:『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蘇體與李邕風格相似之處,除了欹側的體勢外,更多的則是豪勁之風,這種氣格與蘇軾豪邁的情性頗為吻合。顏真卿人品忠義,德耀后代。對于顏體,蘇軾敬服其雄秀獨出的風采,他學習了顏真卿的諸種字體,其中對于《東方朔畫贊》的評價頗為經典。蘇軾說:『顏魯公平生寫碑,唯《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23]這句話闡述了顏體書法的根本特征,間接表明了蘇軾自身的審美旨趣,更說明了顏體與『二王』之間的承傳關系。因此從書法史發展的角度看,蘇軾對于李、顏的書路的繼承,實際上是對于魏晉與唐代兩大書宗的綜合性的汲取,而在二者之間其更傾向于以唐法化魏晉。魏晉書法簡澹,唐代書風豪勁,蘇軾致力于『勁』與『秀』的融合。其《孫莘老求墨妙亭詩》云:『顏公變法出新意,細筋入骨如秋鷹。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在《和子由論書》中,他也表達:『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蘇軾的這種融合不僅拓展了李、顏的書路,更為后世確立了風格鮮明的蘇體風貌。作為『宋四家』中極具表『意』風格的書家,蘇軾在書法史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他不僅是唐法的發展者,是文人書法的代表,更是一位善于『想當然耳』的天才型書家。蘇軾書法的取法與變法研究所及內容極為豐富,而善于創變是其精髓,在我們重新深入解讀古代經典時,對于這種精神尤須重點把握。
注釋:
[1]李澤厚.美的歷程[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159.
[2]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M].云:『梅圣俞作考官,得其《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為似《孟子》。然中引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事不見所據,……及放榜,圣俞終以前所引為疑,遂以問之。子瞻徐曰:「想當然耳,何必須要有出處?」圣俞大駭,然人已無不服其雄俊。』
[3]蘇軾.雜記·子由幼達[A].蘇軾文集:卷七十二[C].
[4]蘇軾.題二王書[A].東坡題跋:卷四[C].
[5][11]參見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M].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111,102.
[6]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M].
[7]黃庭堅.跋東坡墨跡[A].山谷題跋:卷五[C].
[8]蘇軾.蘇東坡全集:后集卷九[M].
[9]蘇軾.自評字[A].東坡題跋:卷四[C].
[10]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五[M].
[12]黃庭堅.山谷老人刀筆:卷二十[M].
[13]陳師道.后山叢談:卷二[M].
[14]黃庭堅.跋東坡思舊賦[A].山谷題跋:卷九[C].
[15]林語堂.蘇東坡傳[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203.
[16]蘇軾.跋王荊公書[A].東坡題跋:卷四[C].
[17]脫脫.蘇軾列傳[A].宋史:卷三三八[C].
[18]蘇軾.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M].
[19]歐陽修.試筆[M].
[20]蘇軾.跋陳瑩中題朱表臣歐公帖[A].東坡題跋:卷四[C].
[21]蘇軾.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A].東坡題跋:卷四[C].
[22]蘇軾.題王逸少帖.[23]蘇軾.題顏魯公書畫贊[A].東坡題跋:卷四[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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